type
status
date
slug
summary
tags
category
icon
password

各家注疏精摘:

河上公注:元气生万物而不有;道所施为,不恃望其报也;功成事就,退避不居其位。夫惟功成不居其位,福德常在,不去其身也。此言不行不可随,不言不可知。……
王弼注:智慧自备,为则伪也。因物而用,功自彼成,故不居也。使功在己,则功不可久也。
宋常星讲义:……天地以无心为心,生育万物,皆自然而然,未尝容于有心也;圣人亦是以无心为心,教化万民,亦皆自然而然,未尝容于有心也。…………天地虽然无为,无为之中,自有不为而为之妙用;不求人知,不求人见,即是化工之巧,未尝自恃其能也。……想圣人之教民,无为之中,亦有不为而为之妙用;亦不求人知,亦不求人见,亦未尝自恃其能也。…………天地生万物之形,成万物之性,其功虽然莫大,何尝以功自居乎。可比圣人养育万民之生,成就万民之性,令一切天理完全,无余无欠,其功亦莫大焉……圣人忘己无私,亦不自居其功矣。…………因圣人不肯自处自任其事,以虚心应物,忘名忘相,无我无人,不见有为之迹,不立教化之名,故曰不居。细详道德自圣人而立,教化随圣人而出……天下后世未尝不归功于圣人者也。……
严复评点:/

生而不有

如前所述,“无为之事”、“不言之教”的基础,是无私之心、天下为公。抛却对自我的执念,然后可以顺应天命(中庸:天命之谓性),尽万物之性。
延申“无私”之意,便是“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弗居”。
请容我借用纪伯伦的一首小诗,表明“生而不有”是怎样的态度。
Kahlil Gibra《The Prophet · On Children》: Your children are not your children. They are the sons and daughters of Life’s longing for itself. They come through you but not from you, And though they are with you yet they belong not to you. You may give them your love but not your thoughts, For they have their own thoughts. You may house their bodies but not their souls, For their souls dwell in the house of tomorrow, which you cannot visit, not even in your dreams. You may strive to be like them, but seek not to make them like you. For life goes not backward nor tarries with yesterday. You are the bows from which your children as living arrows are sent forth. The archer sees the mark upon the path of the infinite, and He bends you with His might that His arrows may go swift and far. Let your bending in the archer’s hand be for gladness; For even as He loves the arrow that flies, so He loves also the bow that is stable.
试译如下: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他们是生命不息的流动,以儿女的形象具现于世 你的躯干是抚育他们成形的壳 他们因你而存,但从不属于你 你可以用尽力量护他/她周全,但终有破壳而出之日 独立的思想/独特的魂灵,怎甘心被永禁在幽黯之地 他/她终将迈出蛋壳,走向你在梦中也到不了的地方 你可以为他们改变自己,切勿为自己而形塑他们 因为生命之河未曾倒流,不曾为往昔而滞留分毫 孩子是箭,而你是弓,借你之力才能疾驰如风 未来为靶,射手张弓,松手放弦才能鹰击长空 不必忧愁,因为拉弓的手柔而有劲、稳而有力 他不仅爱着手中飞出的那只箭 也同样爱着射出箭儿的那张弓
或许经文中的“生而不有”,是指天地之生万物、圣人之教化万民,但放在我们身上,用父母之生育儿女,最能切身感受“有”与“不有”的区别。
孩子的天性,就是玩儿!但就是在这点上,大人们想尽办法剥夺着孩子们的乐趣。
我小时候就特别爱玩,但总要被逼着学钢琴,因此无比憎恶钢琴。再看现在的小孩子们,因家长们和同学们的内卷,被迫上各种补习班、学各种课外技能,真正属于他们的玩乐,所剩无几。
或许你会质疑玩乐的价值,认为无目的的嬉戏纯属浪费时间。但玩乐果真无益么?
曾读到端传媒的一篇报道《在不確定的時代保護孩童,從屬於他們的「正確遊戲」開始》,其中一段解释了“为玩而玩”的重要性:
……为了帮助儿童学习,成年人介入游戏。也许是无心之过,但我们打破了游戏的一项重要原则:为玩而玩。在考虑室内游玩时,我们成年人往往再次面对着一个悖论:对家长来说一个完美有序、每时每刻都要保持井然有序的环境,在孩子看来却是五彩缤纷、疯狂又混乱的游乐场。想想你自己家里那些不愿意让孩子乱动的地方 ……一个明显的解决办法是强行增加限制:把某些房间的门关上,把值钱的东西藏好,然后花很多时间监控你的孩子,时时刻刻对他们的某些冲动说不。成年人们忙著构建更高效的系统……孩子们在乎的只是探索和游戏……成年人会通过系统、规则和边界来思考;孩子们却是通过挑战这些系统、规则和边界来学习。……一方面,成年人总是倾向于对孩子创造的混乱感到焦虑,并想获得控制……另一方面,孩子们会做所有尝试来了解他们能走多远,以及这个宇宙是如何运作的--留下的痕迹则会被成年人认为是破坏和混乱(即使到了青少年时期也是如此)。
而台湾的耿一伟和唐凤这两位“创意鬼才”,更是以“玩沙子”为切入口,对谈儿童游戏对于创新精神的培养:
《玩沙之必要:耿一偉 × 唐鳳談創新精神》:
唐鳳:好奇心跟保持開放的心態有關。如果你帶有目的抵達一個地方,好比說為了買飯糰而到便利商店,那麼就很難有思考的餘裕,很難意識到貨架上有什麼、標籤如何黏貼、陳列是否改變等等。像是看海、玩沙⋯⋯玩沙能滿足什麼功能性,我一個都想不出來,但它的可能性無窮無盡。這個時候就比較看得出「常有欲」和「常無欲」的差別。有些大自然的環境相對安全,如果小孩在其中得以有探索的空間,便有可能養成保持好奇心的習慣;相對地,如果任何事情都像自動販賣機一樣,按了一個選項之後馬上會得到相應的結果,反而不會讓人好奇事物的運作邏輯,以及其他的可能性。
耿一偉:台灣傳統知識教育最大的問題就是,總是訓練學生找答案,而不是問問題。可是在社會裡面,你得有能力創造問題,再尋找答案。很多成績很好的人才,在求學過程中習慣不斷回答答案,這其實是一種對於創造力的傷害。
我们害怕整洁的家变成孩子的疯狂游乐场,想要把孩子培养成流利回答各种问题的优秀儿童,更把孩子当作自己的脸面互相攀比……对孩子们的百般操弄,源于我们自以为握有孩子们的所有权、控制权,认定他们尚没有资格称为独立个体、不能独立决策,认定他们处处依赖仰仗着大人们的保护。未曾想,大人们给他们最多的,是伤害。
回过头看纪伯伦的小诗,便能理解“生而不有”: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放飞孩子们的天性吧!不要害怕脏乱,也不要处处忧心。不是让你放手不管,也不是任他自生自灭,大人们能做的还有很多很多,要除掉的只是自以为拥有的所有权、控制权。

为而不恃

对此句的“恃”字,河上公解释为“恃望其报”,宋常星解释为“自恃其能”,这两种解释都很中规中矩,我更认可宋常星的解释。
河上公的解释,仍在暗示说,自己有盛大功德,对方理应有所报答,但自身修德性,所以并不期望对方有所回报。
宋常星的解释,则聚焦在自身之能力有限,所以行事不依赖一己之力,而重视他人他物的自性。这种解释正好对应后文的“功成弗居”,因为不自恃其能,自然也忘己无私,不自居其功。
我自个儿的理解可能走偏,但却有趣,因为我就将“恃”理解为“偏”。
恃长欺短,恃高倾下,恃强凌弱,这也都是“恃”。有所恃,便有所偏;有所偏,则是行“有为之事”,不得中道而行。
譬如,衣物有丝绸、有麻布,前者贵、后者贱,但同样御寒而已,不必因材质而起分别心。有钱就用丝绸衣,没钱就买麻布衣,这很正常,不必因对方穿丝绸衣而起亲昵心,因对方穿麻布衣就起轻蔑心。
有长就有短,有贵就有贱,有强就有弱,这是两端之常理,所谓“不恃”,就是不取善其一端,攻击另一端。
《论语·为政》: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中庸》: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

功成弗居

此处的“弗居”二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谦逊”这样的品德。我认为这样的联系极具害处。
现代教育提倡“谦逊礼让”、“尊老爱幼”等等,认为这些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所以要通过教育传递给下一代,拼命教育小孩子们不要抢、而要让:学孔融让梨、给老人让座、不要张扬自己、遇事学会谦虚……人人都懂这些大道理,可是等到挨了社会的毒打,才意识到这些道德教诲无用,再大的道理也比不过面前小小的利益。
反观此处提出“功成弗居”,不是客套话,也不是谦逊,更不是为了表现自身的修养。
天地对万物的生成、圣人对万民的教化,当然不可说全然无功,他们不居功不是因为什么品德高尚之类的鬼话,而是因为确确实实体认到,万物之生成发育,其功不在自己付出了什么,而在于万物自有的本性。
驱动万物变化的,是它们内在的生命力,所谓天地、圣人,更像是推手:懂得万物自性,便知如何借力使力,便能成其功。
既然功不在己,何必居功?
所谓“弗居”,不是礼让不居,而是自然不居。
就好比,那些真心给孕妇让座、真心扶起老人的年轻人,不是因为你们的教育才去让,而是他们坚守了自己的本心、将心比心。既然他们做的好事,与美德教育无关,你能有什么资格邀功?!
倒是有些坏事,和美德教育有关。有的老人摔倒后坑害那些扶他的年轻人、有的老人直接在公交车上抢年轻人的座位。所谓的美德教育,成了一方欺负另一方的工具,可悲且可叹。
更进一步讲,如果读到“功成弗居”一句,感到的是“谦逊”,自然会“尚谦逊”,把它变成一种道德教诲,强加给他人身上。当道德教诲形成社会规训,人反而处身压迫,被迫谦逊、被迫礼让、被迫不居功……
当人被迫表现出修养,也就不在乎真正的修养了。也因此,后文才提出“不尚贤”一句。

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若有居功之心,必欲凸显自我之聪、自我之能、自我之力、自我之德,然后将自我认知强加给他人他物,忽略他人他物的自性与特质。
如此行事,皆属“有为”。行有为之事,强定“皆知之美、善”,干扰万物自性的生成发展,必受万物自性的反噬、阻碍重重。
此处“不去”二字,也代表有“可去之功”。
所谓“可去之功”,就是依靠暴力、权势、宣传、谋术,强行获得一时的成功。
为什么拂逆人性,依旧可以达到成功呢?因为人性非善非恶,同样会受善政或恶政的影响,若是在世俗的熏陶下偏离本性,会迷失在欲念中,做出各种不理性行为。
本性就像一股向心力,习性就像一股离心力,人们在两种力量间来回摇摆。即便利用人性的弱点,用手段操弄人心,同样可以达到期望的效果,但离心力也会有枯竭之时,那时向心力将发挥作用,将所谓的“成功”慢慢瓦解。
《论语·阳货》: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
还有一种“可去之功”,非常倚赖于时运和偶然,这种世俗意义的成功者,或是误打误撞而成,又或只是表面风光(名不副实)。
他们确实在对的时间做对了一些事情,所以有所成就,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知道什么是对的时间、什么是对的事,更多是“这把赌对了”。当时运对他们不再友好,也就到了这份成功烟消云散之时。
在西方传世名作《君主论》中,马基雅维利便写明,若君主的成功依赖这份“时运”,必将覆灭。
马基雅维利《君主论》第25章(Mansfield英译本):
One sees a given prince prosper today and come to ruin tomorrow without having seen him change his nature or any quality.This I believe arises, first, from that the prince who leans entirely on his fortune comes to ruin as it varies.I believe, further, that he is prosperous who adapts his mode of proceeding to the qualities of the times; and similarly, he is unprosperous whose procedure is in disaccord with the times.For one sees that in the things that lead men to the end that each has before him, that is, glories and riches, they proceed variously: one with caution, the other with impetuosity; one by violence, the other with art; one with patience, the other with its contrary -- and with these different modes each can attain it.One also sees two cautious persons, one attaining his design, the other not; and similarly two persons prosper equally with two different methods, one being cautious, the other impetuous. This arises from nothing other than from the quality of the times that they conform to or not in their procedure.
试译如下:同样的行径和特质,可以在今时今日让一位君主左右逢源,也可以在不久的将来让他覆灭。我相信个中缘由,首要在于这位君主完全仰仗着时运带来的顺风顺水,当时运不再,成功亦随之而去。不仅如此,无论是谁,只要能跟随时代特性而改变自身的行为和特质,便能无往不利;同样,如果他的行为和特质违逆时代的特性,便会处处受制。你们可以看到这样的案例:同样是为了追求荣耀和财富,他们行事的作风可以截然相反 -- 有的小心谨慎,有的肆意妄为;有的强取豪夺,有的擅用智谋;有的隐忍不发,有的锋芒毕露 -- 即便有着不同的特质,他们也都可以达成目标。也可以看到这样的情况:两个特质相似的人,他们同样谨慎小心,但其中一人大获成功,另一人却是一败涂地;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一个小心谨慎,一个胆大心雄,两人都获得了同样的成功。其中缘由无他,全在于他们的行事作风是否能和时代特质相匹。

学以致用

1. 想要做到“生而不有”,就需要在“四毋”上下工夫。
《论语·子罕》: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人会很自然的把自我当作中心,所以有很强的自我意识,有很强的占有欲,有很强的执念,有很强的控制欲,也因此会不自觉想要以自己的观念改变他人、扭曲他人意志。
对抗这种占有欲控制欲,就需要回过头来审视自身,观自在,发觉自身的短暂、自身的渺小,以及自身在宏宏宇、恒恒宙中的位置。
2. 想要“为而不恃”,就看清两端。
执两用中,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实在不易,因为不真的懂。
从最简单的开始做起吧,不管是谁,都可以发掘对方的特质,不要因为喜恶心,而亲昵喜欢的人、远离讨厌的人,这样会看不清对方的特质,过多偏爱而高估自己喜欢的人,过于仇恨而低估自己讨厌的人。
3. 对于“功成弗居”,最重要的是分清自己发挥了什么作用
若学“功成弗居”,只懂得了不居功、谦逊下人,那就是没搞懂到底为什么要“弗居”。
首先,需要明确到底自己到底在何处,发挥了怎样的作用。大事之成在于群德,不可能单靠一人之力而成。所谓的群德,就是将他人的潜力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为你所用。或许你有总领之能,但终究事情之成,并不是全由你亲手操办,一个人再强大,也弱小。意识到他人的诸多配合,意识到时运的作用,给与他人相应的回报,这才是自己不居功的意义所在。
其次,对于自己的成就,应收取相应的功绩,不避回报。且要分清,这不是谦逊,不是礼让。原因有二:
一则,不是什么情况都要让。《论语·卫灵公》:子曰,当仁不让于师。有可以让的时候,也有不应当让的时候,一味的让,无异于假仁假义。
二则,你谦逊倒赚到了好民声,但置其他人于何地?《吕氏春秋》中有子贡赎人的故事,子贡做了好事不要报偿,结果被孔子骂了一顿!这一骂,有深意,因为你做的事如果不仅仅关乎你自身,还关乎化民成俗,就要搞懂他人的心理,激发他人行善的意愿。即便自己行仁义,但令他人面对同样的事情时需要衡量取舍,在仁义之名与利益之实的矛盾之中只能取其一,那就成了不仁不义。很简单,因为人们不想放弃利益,但又不想背负不仁之名,于是干脆什么都不做了。
《吕氏春秋·察微》:鲁国之法,鲁人为人臣妾于诸侯、有能赎之者,取其金于府。子贡赎鲁人于诸侯,来而让不取其金。孔子曰:“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曰:“鲁人必拯溺者矣。”孔子见之以细,观化远也。
4. 需要区分行道与用术,前者是后者的基底。
从“不居功”一事,也能分辨“道”与“术”之别。为名利而用术,和依道而行,二者可能表面上看不出来差别,但是时间会让这分别显明。
社会以谦虚为美德,从小就被教导“谦虚礼让”,不要“争强好胜”,这未尝不是“皆知之美善”。人为地从中划出一条界限,便是用术,后人只知用术,而不知行道(发扬本心,自然谦逊),于是渐行渐远。
用术,或许可以收获一时之功,但埋下隐患,流弊深远。
5. “弗居所以不去”的道理,是对自我认知的清醒
人但凡有了一点成就,就会想在史书上给自己留一笔,这都是想要居功居名之心作祟,困溺在自我延续的假象中,而不自知。
声名之虚,并不能让你在死后继续活着,能够超越个体生命而延续的,只有与天地参的德性。
《老子》第三章 01《老子》第二章 帛书本
Loading...
穆瞳
穆瞳
说没有人听的话
Latest posts
始入坎险,中患明夷,终获离明
2024-11-13
看《想见你》有感
2024-11-13
读《君主论》有感
2024-11-13
短视频+直播带货
2024-11-13
贪婪的人不适合投资
2024-11-13
滕文公上:履谷同价
2024-11-13
Announcement
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
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